在有限能力范围内，做出最大的恶

疫情两年多来，除了日渐一日干瘪下去的钱包，最让我感受明显的一件事，就是单位门口保安，日渐一日大起来的架子。



我记得一开始，他的自我定位还是个保安，待我们还是较为客气的，就算不打招呼，见面时还会点点头，笑一笑；到后来，笑容慢慢消失了，脸上的表情，逐渐变成了怀疑和猜忌，仿佛我们潜入这栋大楼不是为了上班，而是为了组织某些不法活动；直到现在，他仿佛成了这栋大楼的房东，而我们是想趁其不备溜进去偷鸡摸狗的恶徒，必须每天被他凶神恶煞地喝斥一通，才能把我们内心那点龌龊的犯罪念头给打压下去。



他有他横的道理。如今他是这栋大楼最有权威的人了。某种程度上来说，比我司的董事长还有权威。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，他已不向这家公司大老板的专车挥手致意了。



毕竟，董事长拥有让我滚出这栋大楼的权力——保安他也有。从这点上讲，他和董事长平起平坐，没有对他毕恭毕敬的理由。



这是真的。我曾看到一个因为核酸结果还未上传北京健康宝，而在大楼门口苦苦哀求保安的同事。哪怕姑娘说得声泪俱下，哪怕拿出机构官网的检测证明，保安依然不为所动。到最后烦了，他用手指着姑娘的鼻子，一字一字恶狠狠道：



你，这是在干扰抗疫知道吗？我现在就可以叫警察来抓你。


写字楼的保安，并不是最大义凛然的。



一天上不了班，最多挨领导一顿骂，要不了命。



我在某三甲医院门口，观摩过一位正义保安，如何让病人自证清白：证明她想进去是为了寻医问诊，而不是为了进去破坏捣乱的。



病人是一位老太太，约莫外地来的，说话十句有九句听不明白；保安似乎也是外地人，于是乎，两人交流基本等同跨国交流，你说你的，我说我的，对着空气喷麦。



从言辞和肢体交流中，大概能明白其中意思。老太太来北京看病，人生地不熟，不怎么会认字，也不怎么会使手机，搞不定医院门口密密麻麻那一堆二维码：健康码，行程码，核酸证明……，于是乎恳求保安帮忙解决。保安正忙着检查大事，岂有为一个老太太耽误的道理？于是乎，两人在门口激烈地辩论起来。



场面一度僵持不下。到最后，旁边一位青年人主动用自己手机，帮老太太查了，那保安才悻悻放行。



他侧脸看着老太太的背影，满脸的不屑，啐了一口：这死老东西。


我曾经想过，面对哀求，保安是不能稍微高抬下贵手么？



或许是可以的。



就算来不及上传健康宝，我想，检测机构官网上显示的结果，依然是有效的。



放一个小员工进入写字楼，是没有风险的。



不是人人都会使用智能手机，甚至不是人人都识字，我想，俯下身帮老太太查查二维码，填两行地址信息，也不会费太多功夫，耽误不了防疫事业大局。



当然，这些工作不会写进保安手册里，没有一本工作手册会详细到如此地步。能不能做，愿不愿做，全看他的本心。


我不惮怀着一些恶意去揣摩这些保安的心态，我相信，看着面前苦苦哀求的小职员、老太太，他们，心里有快感。



一种大权在握，可以随意揉捏他人命运的快感。



他们可以选择更体贴一点，更温柔一点，但他们选择了用暴风骤雨的态度进行严酷打击，仿佛眼前站着的不是和他一样的小人物，而是无处不在的资本家、美国间谍、1450。



保安当然也没错。他犯了什么错？他只是不让你进门而已。一切都在上级赋予他的权责范围内。你上不了班，看不了病，和保安什么关系呢？那不是他的职责，更不是他的生活。



他只是在有限的权力范围内，做出了最大的恶。


小人物为难小人物的快感，那可真是太通透了。



不仅是保安，门卫，辅警，编制外志愿者，这两年，多少人嗅着这快感的味儿，空前地活跃了起来。



他们很善于在为难人这件事上挖空心思，推陈出新。我曾遇过一个门卫，理直气壮告诉我说，他的眼睛对手机屏幕过敏，健康码和行程码必须截图打印给他，才放行。



哪怕已经习惯了互联网公司眼花缭乱的创新，在听到这话的时候，我还是被人类的开拓能力震撼了。



当然这开拓还有很多，比如殡仪馆核酸，天价蔬菜包，如果这能力用在科技研发上，我估计三五年后，咱就能手牵手冲出太阳系了。


当无法挥拳向压在自己头顶之人的时候，许多人，选择把拳头挥向了眼下的匍匐者。



两年多来，许多人披着防疫的外衣，将拳头的威力发挥得淋漓尽致，并由此洋洋自得，从他人的痛苦中获得了扭曲的快乐。



我们很多人都善于从他人的痛苦中获取快乐。当综合办事大厅的柜台办事员冷冰冰扔回一叠资料，告诉你签字不对，明天再来的时候，焉知他心底没有一点快乐呢？



虽然他没有编制，月薪只有五千，但在这一刻，他对你有压倒性的权威，这一刻，你不能不对他忍气吞声。



当唐山大哥在烧烤店里大施拳脚的时候，焉知他心底没有一点快乐呢？虽然他有案底，虽然他往下三代都考不了公务员，但在这一刻，他对弱者有着压倒性的权威，这一刻，他比方圆十里内的任何人都要威风凛凛。


阿Q虽弱，但他很善于欺侮比他更加弱小的小尼姑，以此来发泄心中的愤怒与痛苦。



正如鲁迅所言：他们是羊，同时也是凶兽，但遇见比他更凶的凶兽时便显羊样，遇见比他更弱的羊时候便显凶兽样。



两年多来，以往的一些凶兽化作了羊，而以往的一些羊化作了凶兽。



这种处于权力上游的感觉实在是令人上瘾。哪怕这种权力是非常临时的、虚幻的、琐碎的，但是已经能够让他们从平凡惨淡的生活中提炼一点快感，支撑自己趾高气昂地走下去了。



当然，他们也知道，这种权力是临时的、虚幻的、琐碎的。明天太阳会升起，疫情也总有结束的一天，他们手中的丁点权力终将被回收，被击碎，所以要争分夺秒，抓紧一切时间和机会去展示，去应用。



所以他们能在有限的权力范围内，做出了最大的恶。


来源：姜汁满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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